当时只道是寻常

  谁念西风独自凉,当时只道是寻常。每一步留下的脚印,都像是一首歌,沉淀着时间的气息。

  一

  2005年,《七里香》在我上学路上的小店和乘坐的出租车上一遍遍循环播放,女生们想像自己是光良歌里的女主角,对目光温柔的男孩哭着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那年的夏天,不那么宁静,也不那么香甜。

  那一年是小学的最后一年,经历过一轮轮初中招生考试,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出口,宣泄无处安放的疲惫。我们的大班长和中队长带领着一班男孩女孩去买演出服,翘掉已经无所谓结果的课程,在教师休息室里放歌、排练舞蹈。那是我第一次见人跳街舞,怪异而有趣,但我没有参加表演,虽然我的个子够高,但是他们说我是一个大块木头,太呆。

  我记得他们表演时化了很重的妆,可却完全不记得表演时的画面了。表演结束后,我和我的大班长、我的中队长、我的因为突然体重激增而颜值尽毁的女同桌以及其他一众哥们一一告别。我们已经各自有了去处,我和中队长去了同一所省重点中学,只不过我是靠交了高价学费。其实我和很多人并不是真的告别,我知道,我们还会经常见面。

  另一方面,妈妈和爸爸经过长期的剑拔弩张,终于在我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正式离婚了,我被法院判给妈妈。我终于长松了一口气。

  如果一定要我摸着胸口发誓,我想我还是更乐意跟爸爸一起待着,虽然我常常会害怕他发怒,害怕他惩罚我,他总是过于严肃,不爱洗澡,缺点很多。但跟他一起看球赛的时候,就算什么都不说,或者胡乱聊点什么,都是有意思的。但我知道,妈妈她更关心我,更照顾我的感受,而且她更需要我。所以在大人问我更想跟谁在一起时,我的回答是妈妈。

  我妈妈是一所省重点中学的老师,那所中学实力数一数二,而且离我家只有走路五分钟的路程,可我还是去了另一所需要交高价的学校,更多的还是想逃开妈妈的目光。那年夏天的暑假,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没有暑假作业、补习班和各种考试的假期,我把自己锁在房子里,把冷气开得很大,窗外阳光将柏油马路炙烤得又软又黏,我却冷得血管紫青。小学同学QQ群里隔三差五地约着去哪里游泳、去谁家打游戏,我盯着电脑上闪个不停的群头像,看得沉迷。却在打算回复加入其中的某个瞬间,心底升起一团烦躁,长按住delete删光了所有回复的字。

  就这样,在我原本可以最放纵无度的暑假里,我哪也没有去,谁也没有见,躲在“冰窖”一样的房间里,捱过了整个酷热盛夏。

  二

  北京举行奥运会的那年,我正好中考结束,那个暑假,我又有了一整段的无聊时间可以挥霍了。躺在沙发上一个个台换过去,除了体育频道,还有好几个频道都在直播比赛,一个比赛看到间歇,我就迅速调到另一个频道的比赛,一分钟广告都不必看,我为自己的这点聪明而乐此不疲地跳来跳去。

  我在那所已经交了高价学费的初中只读了一年半的时间,从一开始我的成绩就排在班级倒数,并不是我不努力,而是那个班级里的每个人都距离我像隔着一个宇宙般遥远,包括对我很是关照的身材雄壮的班主任。那段记忆就像一个断层,完整的被我选择性地自动遗忘,我不记得我在那所遥远的学校做过什么、学过什么、参加过什么集体活动,我只记得班上有几个好看的女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小学时我妈妈教过的学生,我记得她们对我笑时的样子,也许她们当时在嘲笑我的愚和呆,但在我记忆里她们永远是青涩纯美地微笑着。

  后来我妈妈终于下定决心,不顾巨大的麻烦,把我接回到她在的学校。初中后两年里,本质上,生活并没有变化,依然是披星戴月地去学校,早自习、上课、晚自习,不过也稍微有了一点不同,倒不是我的成绩突飞猛进,而是在妈妈的学校里,班主任给我安排了一个学霸同桌,他叫张文非。

  张文非是那种哪次考试没考第一就会一星期都为此不高兴的男生,我想人对成就感也是会上瘾的,张文非就是喜欢不断刷新成就的人。张文非比我矮一头,他学习以外最大的爱好是打篮球,球技似乎并没有很厉害,但他总是下午的课外活动后,汗津津地回到座位上,让我帮他带晚饭。张文非是班长,他什么大事小情都得管,责任感强到爆炸,在我的学习问题上,我觉得我亲妈也没有他那么事无巨细。我对他并没有太多好感,因为我身边总是飞满了递过来的小纸条,上面写着“to张文非”。

  那时候班上受欢迎的人每到过生日,对他们抱有特殊感情的人都会提早准备特别的礼物,以此表示他们对对方的好意。轮到张文非生日时,他提前几天就开始收到礼物,抽屉里放不下了,他就委托我先放在我家里。我倒是不介意,我有很多可以藏自己宝贝的地方。后来,他才告诉我,他不能带礼物回家的原因是他姨妈不允许他浪费精力在学习以外的事情上,这些礼物被姨妈看到会不好。原来他从小学起就是住在姨妈家的,我第一次听他这么说时,不明原因。不过,我忽然就不那么排斥他了。

  三

  2010年南非世界杯的结束,宣告着我们高三生活正式开始。

  托张文非的福,我居然也靠着连猜带蒙考进了学校的高中部,张文非更是早早就预定了保送高中的名额。进入高中,我和张文非居然还是同班,并且在三年里保持了最长时间的同桌关系。如果这不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简直就是孽缘啊,我无聊的高中生活里,总是用这句话来调侃张文非。通常张文非听罢,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在鼻子上皱出细小的纹路说道:“滚。”

  就算是快要高考,张文非也一如既往担任着班长,操心着班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还不能把第一名的位置漏给别人。班主任为了动员大家,让每个人在宣传版上贴上自己的目标学校,挂在班级里醒目的位置上。张文非明目张胆地写着:我要去北大。那几个字我看着心惊肉跳,眼睛生疼。

  “万一你去不了呢?”我嘻嘻哈哈。

  “我一定会去。”他脸都没转过来。

  “别定那么高目标啊,压力多大。”

  我诚诚恳恳。

  “切……”他背对着我哼了一声。

  “羊驼,”我忽然发作,一巴掌拍到他后背上,“啪”的一声很响,“我要是再管你我就是傻子!”

  他回过头看了看我的表情,我认真的注视着他,他咧开嘴无声地大笑。

  我愣了一下,我不懂他在笑什么。

  在这一年,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我爸爸再婚了,他邀请我到他的新家里吃饭,他旁边站着一位亲切的年轻女性,爸爸让我喊她“阿姨”。

  “小伙子正在长身体,一定要多吃。”

  阿姨殷勤地频繁给我夹菜,一会坐下,一会站起来去厨房取菜,从始至终她大概是吃得最少的人。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漫无边际地跟我闲聊,偶尔会问一下我的近况,学习和身体什么的。爸爸点了根烟,眯起眼睛问我,以后想去哪里读大学,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犹豫了一下:“可能去北京吧,没什么打算,能考上哪里就去哪里读吧。”爸爸点点头,抖抖烟灰:“挺好,那就好好学吧。”

  其实我一直是羡慕张文非的,从一开始就羡慕他。和别人羡慕他学习好、有领导范、女生缘好不一样,我其实只是羡慕他有一个清晰明确想要的未来。而我却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我也不愿意去多想。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张文非谈恋爱了,在忙得要死的高三。真是艺高人胆大,我只能在心里感叹几下,张文非把原来用来跟我们闲扯的时间转移给了他的女朋友。女生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温婉清秀,是我们班唯一能和张文非争第一的女学霸。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所谓对手最了解对手的深刻情谊。

  四

  等到2012年伦敦奥运会时,我已经在读大二,一所省内的普通大学。我倒没什么,可妈妈还是有些遗憾,可能这个结果与这几年来她付出的心血并不成正比。我为她感到难过,好在爸爸并没什么不满意,我也就不太自责了。

  大学里大把空闲的时间,我本来想再看几场奥运会比赛,国人也因为北京奥运会的余威,还保持着很大的热情。我半夜在寝室里找到直播的网站,一个人对着屏幕看比赛,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意识,第二天居然想不起来晚上看的是哪场。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比赛好不好看,也许与比赛本身可能没什么关系。

  张文非和女孩的恋爱持续到高考结束,后来女孩去北京上学,张文非留在本地学校复读。那一年张文非考试的时候发挥失常了。其实我知道,张文非从在宣传板上写下他的目标开始,就把自己挂到了一个无法动弹的位置上,他高三时发生的那场恋爱,更多的是因为他已经承担不某些重量了。

  他复读那一年偶尔我能看到他给我在QQ上的几句留言,我也懒得问他的近况,反正还是一样的过程。只是有几次我想劝他,别逼自己太辛苦,可是话到嘴边,又是无论如何按不下回车键。

  再次和张文非有联系,是他第二次高考后的暑假。

  “怎么样啊,考得?”我问。

  “成了。”

  “啊……”我想了想,回复道,“恭喜你啊,得偿所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发来长串大笑的表情。

  我忽然想起上一次他朝我大笑时的情景,当时,我在他后背拍了巨响的一巴掌。

  “你知道么,我莫名其妙被选成我们班的班长了,这活不怎么好干啊……”

  “废话,你以为我以前不辛苦么,尤其是还得操心你这样的!”

  “哎!对了,你和那个谁,学习委员,还联系么?”感觉话风不妙,我赶紧转移话题八卦一下。

  对面安静了几秒:“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

  问题一问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没事儿,你马上就可以去北京找她了。”

  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是她家里人很反对。”

  “反对?她家里人知道什么啊?”我有点激动地反问道。

  张文非不再接话,我第一次从张文非身上感受到痛苦,一种连他也无能为力的痛苦。具体细节他从来没跟我说起过,我想,也许有一天,他会主动开口告诉我。

  五

  这一年,我因为工作被派遣到了北京,此时张文非已经准备前往美利坚,他要“师夷长技以制夷”。他走的时候,我请不出来假。我以为凭我们多年交情,就算不去送他,他也不会往心里去。

  “你不来啊?”张文非发消息给我。

  “嗯,祝你一路顺风。早点滚回来建设祖国。”

  张文非发给我一个冷漠的表情。

  每次喝酒后,张文非都跟我聊他的女朋友,刚到北京的第一年,他试图跟高中学习委员重新开始,后来几年也跟一个学妹发展过一段时间,可都无疾而终。最终他心灰意冷,决定向科研事业奉献青春,开始埋首实验室潜心修炼论文,无心插柳地跟实验室的师妹建立起了革命友谊。如果不出意外,师妹下一年就会申请去他的学校。

  我听说,能飞得远的风筝,是因为有一根足够长和坚韧的线牵着。张文非就是系着这根线的人。

  他是和我完全相反的人,我们哪里都不一样,可却成了朋友,也许我们的关系只是时间久了一点,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我却不得不承认,我感谢他,我的存在因为他而有了一点特殊意义。

  妈妈也交了新的男朋友,谈起男友时居然会有点初恋少女的羞涩,有时候她在电话里劝我别漂着了,早点回家安顿下来。我嗯嗯啊啊地应和,心里却在算着这个月的奖金。

  “你后悔吗?”电话里,我终于问起了妈妈埋在我心底多年的疑问,“和爸爸分开?”

  “后不后悔,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了吗?”妈妈平和地说。

  “哦,”我想起来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其实我当时撒谎了,”我坦白道,“你们问我同不同意离婚,其实我是不同意的,可是我害怕看你们再吵下去,就说的同意。”

  “后来我总觉得,是我当时撒的谎,让你们最后分开的。我常常在自责。”我自顾自地继续说。

  妈妈赶忙解释并安慰我,讲起许多很早以前的故事,可是我居然再也提不起听故事的兴趣。我学会了跟人迅速熟络的技巧,学会成为有人缘的班长,常常忙得没有时间发呆,我总想像自己变成张文非那样的人。

  其实,我是想在张文非的故事里成全自己,逃开那个不知如何下笔的自己。

  然而,就算是这样无措的我,也长成了一个大人,领一份不多不少的薪水,朝九晚五地上下班,正常平凡地生活着。就算是我这样的作者,故事也已经走到了这里。

  2015年,那个唱七里香的人已经娶妻生子,十四、五岁的少年们已经坐拥千万粉丝,好听的歌总是不断地出现,小众音乐忽然成了很酷的事情,社交变得前所未有的容易,却更令人感到孤独。我时常觉得自己还是和许多年前的那个大块木头少年一样愚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然害怕一不小心步入深渊。

  谁念西风独自凉,当时只道是寻常。每一步留下的脚印,都像是一首歌,沉淀着时间的气息。

  文/孙玉琢 编辑/凤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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