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香暖鞑子粥

  万木萧肃,落日晖晖,无际苍原,人喊马嘶,努尔哈赤石灶下的那锅鞑子粥烹至正香,苍原与野性成就粥的灵气,粥与人之间有了某种默契,某种尊重与膜拜,因此那粥应该是就着某些精气儿和传奇吃下去。粥者不同,在天在地,亦在人。

  距今400多年前,来自赫图阿拉的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横扫女真,统一北方。那时的北疆大地,阔野千里,群山连绵。女真尚武,游牧为生,征战为荣,性格豪放,饮食也是崇尚自然粗放,“芽姜紫醋炙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不是他们的菜,他们是大锅的肉,大碗的酒,香也热烈,辣也甘醇。

  祖母满人,正白旗,高个大脚板,头顶髻,稀松,颤巍巍,顶发落,露一鸡蛋大头皮,瘦削,背微弓前倾,走路如风是她晚年留在我记忆里的一道风景,祖母一辈子尊满礼,擅满族饮食,我尤喜她的鞑子粥。

  北雁南飞,小小的乡下院落,木窗土灶,门框上挂着晒干的黄绿丝瓜片,还有串串红辣椒,空气里弥漫玉米和大白菜的清香。这时候,祖母就会给我捎信来,喊我去吃鞑子粥。

  去的时候,祖母都在忙碌,切了新鲜的五花肉,寸许方丁,精致小巧,放在灶上煮着,当香味从小铁锅木头锅盖的缝隙里飘出来。她会把洗净的大米、小米和粉红肥胖的饭豆一起下锅,肥嘟嘟的粉豆在汤中不情愿的上下翻滚,一会儿祖母又把白菜和一些干菜也倒了进去,锅里的菜与肉,米与豆,热烈交集,等待烩出烹香,锅底的火熊熊的,我像个跟屁虫,跟在祖母屁股后,祖母乐颠颠的,不时往灶底添一块劈柴,弯下腰拘起缺了门齿的嘴往灶里吹气,我一问,好没好呀?祖母她便笑着掀起锅盖来,用小木铲搅一搅锅,敲敲锅盖,又盖上,香味扑进鼻子,可祖母还是坐下来,说“妮子还要等等,还欠火候呢。”我像烫了屁股的蚂蚁,围着锅灶和祖母转。

  终于听见祖母喊一声,“妮子,来吃粥。”一碗黄红多彩的鞑子粥已神奇的举在我面前,那粥的表面必是看上去令人馋涎欲滴的红肉块,旁边依偎着笑得开了花的粉饭豆,偏偏那翠绿嫩玉的白菜也来凑趣,隐在雪白亮黄的米饭间。“青梅覆雪几番有,秋月叠翠亮黄深。”一勺进口,肉香豆面,清纯的白菜和濡粘的米粒又解了肥腻,游荡在齿颊间的香,有熟悉和令人感动的亲切,来自回忆和亘古,那一刻,享受的是美食,却又分明高于美食的境界,所有味蕾的奔赴是一种直抵家园的归属,是一种如愿所偿和心之所向,开心与满足在于美食之外的感受。真要叹一句,天下美食,舍君其谁。可我的享受是找不到同行者的,粥上了桌,祖母只笑着看我吃,仿佛我是一碗她深爱的鞑子粥。

  祖母去世后,因为回忆的伤痛,鞑子粥似乎在我的生命里销声匿迹,味蕾肆意蒙尘。这个深寒的冬日,在冷风里走回家,突然想来一碗暖暖的“鞑子粥”。

  切肉,煮汤,下米放调料,手撕了白菜,有红有白,还有绿,整个一清莹剔透阳春白雪。翻出高压锅伺候,少顷,香味溢出,等着爱人女儿,心中自是满满美美的得意。

  谁知爱人女儿拒不买账。盯着眼前那碗热腾腾的鞑子粥,心中小有郁闷,祖母的鞑子粥,为何那么香?思绪回到祖母木窗土灶的小小院落,“清渠州外月,黄叶庙前霜,”突然明白,花开花落,世事如霜,那里栖居着一位正白旗老满人一辈子的故事,根植她坚守一辈子素朴的灵魂。鞑子粥就是她的满性,是她生命里坚守的关于满族的一部分,这与我的诞生于现代化厨房的鞑子粥又怎么能比呢?粥与载者,俱失去了最具欣赏力的人。

  万木萧肃,落日晖晖,无际苍原,人喊马嘶,努尔哈赤石灶下的那锅鞑子粥烹至正香,苍原与野性成就粥的灵气,粥与人之间有了某种默契,某种尊重与膜拜,因此那粥应该是就着某些精气儿和传奇吃下去的。粥者不同,在天在地,亦在人。

  文/陈柏清 编辑/曹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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