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

　　下乡采访结束时，天色向晚。我急匆匆赶往小镇车站，搭乘末班车回城。

　　“奶奶，妈妈是个大骗子！说好永远和我在一起的，走了那么久，爸爸说原谅她了，妈妈为啥还不回来……”

　　车厢里，我旁边座位上一个八九岁左右的白净男孩儿，仰起胖嘟嘟的小圆脸，对一位老奶奶嗔怨道。

　　“又想妈妈啦，大孙子。今晚回家和你妈视频吧，明个礼拜一，功课忙，没空儿。”坐在一旁的奶奶，看上去，慈眉善目。

　　她说话语气温和，不紧不慢，像春风徐徐吹送。

　　“不嘛！我再也不和大骗子妈妈视频了。说话不算数，走半年了，也不回来看我。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和爸爸闹离婚。奶奶，等我长大了，挣好多钱，不给大骗子妈妈花，让她当乞丐……谁让她不要我们……呜呜……”男孩儿哽咽起来，听着让人揪心。

　　我想采访这对祖孙。

　　车子还有一段路程，我试探着上前，与奶奶亲切攀谈起来。

　　嗨，没想到，这祖孙俩竟与我在城里住一个小区。

　　男孩儿有两个家，一个在乡下，一个在城里。乡下那个家，三间砖瓦房，窗明几净，院落齐整，鸡犬相闻，其乐融融，住着奶奶。城里那个家，是多层楼，住着妈妈和男孩儿。男孩儿在城里上学，妈妈陪读。爸爸打游击，春种夏锄秋收，住乡下那个家，忙地里的庄稼；冬天回城里开出租车，赚外快补贴家用，住城里那个家。

　　一家四口，行色匆匆，各忙各的。

　　起初，母子俩，一个上学，一个买菜做饭，相安无事。

　　好景不长，两年不到，妈妈耐不住寂寞，染上赌瘾。

　　妈妈没日没夜打麻将，不理男孩儿的学业。

　　有时候，妈妈输了钱，情绪低落，一个人半夜跑酒吧找醉。遇上刮风下雨的夜晚，男孩儿一个人缩进床旮旯，蒙上被子，偷偷啜泣，渴望妈妈早点儿回家。

　　后来，妈妈在歌舞厅搭上一个男人，便更顾不上男孩儿了。

　　有一天，爸爸进城买农药，忘记带钱和手机，急三火四地赶回城里的家，撞见了妈妈和那个男人……

　　妈妈提出离婚，净身出户，一走了之。

　　男孩儿想妈妈。天天给妈妈打电话，苦苦央求妈妈回来。妈妈说她也想男孩儿，爱男孩儿，舍不得男孩儿。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妈妈，你真的爱我吗？！养我这么大，为什么抛弃我？！”男孩儿几乎天天对着电话撕心裂肺地哭喊这句话。

　　电话另一端，先是嘤嘤啜泣声，而后便死一般沉寂。

　　一个月以后的周末，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去回访一下大巴上邂逅的祖孙俩。去楼下超市买了点儿水果，拎起，径直朝奶奶家走去。

　　“有事联系楼主！电话……” 一张白纸黑字字条粘贴防盗门上，格外醒目。

　　我愕然无语，转身欲离开。

　　“你是来找王奶奶的吧？她家出事了！半个月前，王奶奶回乡下住了。”好心的邻居，刚好经过，对我说。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我满脸诧异，脱口而出。

　　“一个月前，王奶奶的小孙子突然留下纸条，说找妈妈去，偷偷离家出走了。王奶奶伤心欲绝，担惊受怕，大病一场，住了半个月医院，出院后儿子接她回乡下去住了，楼里空下来了。”

　　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旋即又陷入狐疑，离家出走？找妈妈？

　　后来，我上班有意绕道男孩儿家楼下，期待解开心中的疑惑。

　　大约过了半年左右的一个早晨，我在男孩儿家楼下遇见一位年轻女子。

　　女子面容姣好，与那个男孩儿在一起。女人走路一颠一颠地，跛足，有些摇晃，重心不稳。女人情绪烦躁，不时推搡着男孩儿，嘴里时常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声。男孩儿一点儿也不在意，憨笑着，紧紧依偎着吼叫的跛足女人，搀扶着，以免她用力过猛而摔倒。

　　男孩儿告诉我，女人是他的妈妈。妈妈离家私奔路上，遭遇了一场车祸，伤了左腿。那个男人抛弃了妈妈。妈妈一个人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多亏我找到了妈妈。

　　“你和妈妈去哪？”

　　“去乡下找爸爸！”男孩儿坚定地说。

　　女人突然狂躁地伸手打了男孩儿两巴掌。旋即甩开男孩儿扶她的手，也许用力过猛，她身子往后仰了几下。男孩儿见状，急忙跳过来，搀扶住妈妈。

　　“妈妈现在这样子，你爸爸会接受她吗？”

　　“会的，叔叔。一定会！因为我爱妈妈！”男孩儿一手扶妈妈，一手揉着脸颊，哭着对我说。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

　　太阳升起来了，今天是个好天气。

　　高振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