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睡觉有个坏毛病:磨牙。
军磨起牙来很恐怖。咬牙,切齿,好像两排牙有深仇大恨似的,你咬我,我咬你,你不放过我,我不放过你,活像两块石头在打架,总之你死我活地斗,斗得两排牙都在剧烈地颤,整个口、脸也在颤,伴随着一阵疾一阵缓的声响——格格格,嘎嘎嘎,夜深人静中,显得阴森恐怖,直骇得人毛骨悚然!
老伴曾跟军打趣道:你是不是属鼠的,深更半夜也在咬啮东西。
军听了,浓眉大眼一圆睁,老伴立刻噤了声,几十年来不敢再多说一句。
军是将军。
将军老了,将军老伴也一大把年纪了,脾气也大了,某夜在将军地动山摇的磨牙声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于是开了灯,推醒了将军:你磨牙,像两军干仗,把我吵醒了。
将军猛地从梦中醒来,圆瞪着双眼,像要干仗。见是老伴,怔了怔,目光又慢慢变得柔和了。
灯熄了,老伴又沉沉睡去。可军却再也无法入眠。
军在草地上断粮已经三天了。
眼睛是花的,脚步是浮的,浑身像面条一样软。
开始还有野菜、草根可吃,可后来连野菜都被前面的部队挖光吃完了。三天来,军肚子里装过的唯一的食物,还是意外得到的一小点青稞——
那是他从不知是人还是牲口的大便里发现的、还没有被消化吸收的一小点青稞,他如获至宝,三两下扒拉开来,拿到水里洗一洗,就狼吞虎咽地吃进了肚子里!
此刻,军再也支撑不了,软软地倒了下来,沉沉地睡去。
如果不是那一场及时雨,军永远不会再醒过来。
被冷雨一激灵醒过来的军,意外地在污水草丛中发现了又一个天赐之物——一块骨头。
本能地,军把那块骨头塞进嘴里去,用尽最后仅有的力气,使劲地去咬,去啮,去吮……
居然,骨头的碎末一点一点地松动了,脱落了,又一点一点地被吞进了军的肚子里!
原来,这是一块被熬煮过的骨头,也许被熬过汤来喝,也许被烤焦来啃,也许,啃过它的人已长眠在草地上,而这块骨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渐渐地,军的眼睛又有神了,他踉跄着又站了起来,又走在了茫茫一大片、望都望不到头的草地上。
啃着这块骨头,军走出了那片死亡之地。
啃着这块骨头,一位濒临死亡的首长得以活了下来。
从此,这块骨头就装在小匣子里,陪伴在军——后来的将军的左右,征战南北,纵横东西,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夜夜,军枕骨而眠。
夜夜,军梦中咬啮。
……
这夜,再次被将军的磨牙声吵醒的老伴,惊慌失措地问,老头,你说你枕着的骨头,不会是人骨头吧?
将军怒了,圆瞪着眼:人骨头我能认不出吗!!
一夜无眠。
戎马一生,军快要走到他生命的尽头了。牙已七零八落,他漏风的嘴含混不清:其实,我也怀疑……
可老伴打断他的话,说,怀疑什么啊,说不定就是一块马腿骨呢!
军感激地望着老伴,嘴角动了动,没再说什么。
后来,老伴在整理军的遗物时,才发现了枕中小匣子里,除了那块骨头,还有一份遗嘱:
将此骨与我一同火化,骨灰撒在长征途中的那一片草地上。
老伴看到,遗嘱最后的署名只有一个字:军。
朱文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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