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时,我最害怕的就是沉默。不论与同窗、友人、还是恋人相对默默无语时,我都感到如坐针毡,尴尬万分。我不知道这样的场面是源于自己的无趣使对方感到百无聊赖,还是因为对方心里有另外的故事,无心迎接这场会面。总之,这种沉默让我异常地手足无措,我感到时间被拉伸得如此缓慢,以至于这种极度的安静气氛使我感到窒息,只想赶快逃离现场,或者恨不得干脆找个地缝躲起来。
若干年后,这个问题依旧时不时地困扰着我,社会经历的逐渐丰富并没有让我能够更从容地面对这种境况。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的某一瞬间,我还是要毫无来由地面对这种让我不安的氛围。对于这样的窘境,我依旧茫然不知所措。
偶然地,在某一个时刻,我开始询问自己,为什么我会在面对他人时害怕沉默,哪怕仅仅是短暂的默然。或者说,我害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慌忙寻找台词的混乱,还是不知下文如何的紧张,抑或是别的什么。
我让自己的感受自然地流淌,听任它缓缓地搜寻答案。
起初,我感到害怕这种社交中出现的沉默是一种负面信息的呈现--因为彼此之间没有真正可以交流的内容,或者交流中出现了罅隙而陷入了无言。接着,我意识到这种沉默实际上提供了一种时间的暂停,真正使我不安的是这种空白,但产生这种境况的缘由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自身。我接着寻找着这个不安的源头,脑海中浮现的是我五岁时学习钢琴的画面。那时爸爸每周带我去音乐学院学钢琴,然后回家监督我完成老师留的作业,并且每次都要完成双倍的作业量。老房子的南屋除了我的琴声外,什么都听不见。爸爸坐在我的身边,仿佛世界中只有他和那架钢琴,他的威严让我极度地不安。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哪里弹不好就会受到严厉的训斥。我的眼前清楚地浮现出了梳着齐刘海,一左一右扎着两个小辫子的那个小女孩。我清晰地感到了她焦虑的心跳。小女孩在说,我好怕弹错,我好紧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像喘不过气。答案终于露出水面,长大后面对的每一次沉默,都来自儿时在心中长时间存在的紧张情绪。
于是,我对这个小女孩说:我理解你的紧张,而你要学会接受你自己。只要尽到最大的努力,一切都没有问题。你是你,有所擅长,也有短处,这些都没有关系。旁人发脾气是在表达自己的焦急,这不是你的问题,是他们自己的问题。虽然你担心他们失望,但还是要把问题还给他们,放开自己。
慢慢地,与自我进行的这种对话使我在沉默中感受到的巨大不安开始如巨洋上的冰山一般慢慢消融。恐惧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少,自在的感觉开始变得越来越多。我感觉到我的脊背上慢慢长出了坚硬的翅膀,随时都准备好展翅飞翔。更加令我眼前一亮的是,我发现,在沉默中,我反而能够真正地去观看对方、凝视对方,回味对方刚刚落下的话音,真正走出自我,走到对方的世界中去。
终于,我开始体会到这种安静的美好,它就像山水画中的留白,腾出一些空白的空间,却带来了美感。沉默反而拆掉了一堵隐形的墙。更重要的是,在静谧的氛围中,我们可以真正地去看见,看见对方,也看见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开始享受这种双方交流中的暂停。哪怕只是发呆,或是神游,也觉得自在自得。而对方好像也收到了我发自内心的欣喜,空气中充满了其乐融融的分子,双方的思绪更自在地去遨游。这种感觉成为两个人只可意会的默契,美妙无比。
如此,我这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在漫长的努力中得以圆满解决。从意识到问题,正视问题,面对自己的感受,追溯其源头,直到安抚自己,我的精神仿佛进行了一次往返于地球和火星的漫长旅行。在这旅行的过程中有迟疑、有焦虑、有痛苦,但最终我收获的是打开自己心门的钥匙--我终于进入了自己世界中并非阳光灿烂的角落。我意识到,原来我并没有看到自己世界的全貌,那个不论好坏的最真实的所在。
我想,抛开大脑的限制,让自己的感觉自由流淌,是解决情绪问题的源头。我们需要看清当下的情绪到底来自于哪里,追根溯源,而后对症下药。当然,很多时候,并不能实现药到病除。急性病可下猛药,慢性病则要长期调理。不论如何,去面对那个最真实的自己吧。
如此,你才能放开自己。
文/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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