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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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0-20 15:57
这辆老旧的绿色汽车漂洋过海,如同一台时光机器,向新主人述说它见证的几十年人生故事。
在一片遥远、寒冷的海洋中,浮游着一个绿色的点。这是一辆20世纪70年代的老汽车,牢牢固定在一艘货船甲板上的货运箱里,在深夜笔直向前行进。这辆有轻微刮痕的经典保时捷911跑车在洛杉矶被开进集装箱,船从港口开出,向南行驶,穿过巴拿马运河,横跨大西洋。几个星期后,2013年10月,这辆绿色汽车停在我的车库中。
然而,在它还在海洋上前进之时,我并不知道它朝我奔来的方式。我也没有觉察到,这辆在荷兰鹿特丹上岸的老汽车,它褪色的车漆和龟裂的人造革中藏有这么多年的美国历史,带来了加州的温暖音乐,对越南战争的记忆,以及白宫中的过往岁月。
就在这辆车停在我家楼下的车库中时,我在楼上客厅的笔记本电脑上看YouTube上的一个视频:一个快70岁的男人,拨动吉他,唱着他的最后一首歌。一个人在生命结束之际唱的歌曲,还有比鲍勃·迪伦的《一切都结束了,忧郁宝贝》(It’s All Over Now,Baby Blue)更合适的吗?他是那样柔弱,但充满音乐和旋律感,他的哀愁风情无限。他是来自加州伯克利的一位吉他手。当我在YouTube上看到他最后的影像时,他已经去世几周了,但那时我也并不知道这一点。我也不知道,他的生活和他的绿色汽车就像一部时光机器一样,已经来到我跟前,将向我讲述几十年的美国故事。
吉他手
这个男人名叫戴尔·米勒,我在车的旧文件中找到了这一信息。2013年夏,他得了淋巴癌,因此我不可能再结识他了。在加州伯克利的一栋漂亮老房子中,住着他的妻子,律师特里·赫尔布希。那里还有戴尔的吉他,地下室中仍存有几罐为这辆老汽车准备的机油。
戴尔在90年代买了这辆二手车。
它是那么绿——橄榄绿色,斯图加特的工厂如此称呼这种颜色,而戴尔称之为“鳄梨绿”。他的父亲老戴尔来自一个橄榄绿色的制服世界,他是美国前总统林登·约翰逊的顾问。约翰逊继承了肯尼迪在60年代初期遗留的越南问题,绝望地在白宫领导越南战争多年。
但是,当我在巴伐利亚乡间的旧货交易商马提亚斯·平斯克那里第一次看到这辆绿色跑车的时候,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谨慎、友好的平斯克从美国接管这辆保时捷车,就连他也不知道这辆绿色的老车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但是他感觉得到,它的故事绝不寻常。平斯克肯定不是那种相信东西有灵魂的人,但是他知道,老汽车会粘附一些东西。因此他兜售这辆车时的广告词是:“常青,却有911次变化。”
我用一辆二手大众高尔夫的价格把它买了下来,我喜欢买旧车,可能是因为它们有时让我觉得还生活在过去。有些东西,哪怕它只是一辆车,也会将几十年的短暂瞬间永远背负在自己身上。
那个晚上,当我在YouTube网站上看到戴尔唱着他最后的歌谣,手指轻轻地在吉他弦上拨动时,我突然明白了,为何这辆车里装有这么好的音乐设备,那是蓝宝公司的扬声器。我买了一个吉他手的汽车,一个自70年代就制作黑胶唱片和CD光盘的音乐人的汽车。有时候他从工作室开车回伯克利,会在车里听自己刚刚试奏的曲子。那个傍晚,我买了戴尔·米勒的两张CD,它们有漂亮而忧郁的名字:《指弹碎片&其他乐事》(Finger picking Rags&Other Delights)和《时光流逝》(Time Goes By)。
在秋日巴伐利亚州的乡村道路上,我静静听着戴尔的歌。那个晚上,我阅读了在搜索引擎上找到的一切关于他的信息,直到天色破晓。我发现了戴尔的博客。他对自己得病、和癌症作斗争的那几个月进行了详细的记录。他用幽默而充满诗意的笔触记录下自己的死亡,也许是因为他仍然认为医生可以救他。他也写到他的保时捷汽车,他想卖掉它,因为他太虚弱了,无法在海湾大桥的黄昏堵车大流中掌握好离合器。
戴尔的病情迅速恶化。2013年3月他收到诊断书,8月博客就停止更新,他的生命结束了。网上只能找到一则报纸悼词,出自一位名叫特加·格尔肯的音乐人之手,他是戴尔的同事,也是他的朋友,他评价戴尔“聪明、热心”,在最后几句话中他也提到了这辆绿色的保时捷车。他知道,戴尔会喜欢。
来到美国
那之后,我从慕尼黑给伯克利的特里·赫尔布希写了一封信。特里打开它后,很快哭了。尽管如此,她仍然回复我,我该去一趟伯克利,她想讲讲戴尔的故事,以及她的故事。
就这样,2014年春,在戴尔去世9个月后,在这段二手绿汽车带来的缘份牵引下,我乘坐汉莎航空的飞机来到旧金山。我在机场租了辆车,顺利来到特里的家,站在门口的她非常友好,丝毫没有对一个陌生人的戒备心。
她告诉我,他们怎样坐着这辆车去往墨西哥的沙漠,来到峡谷和荒凉的沙地,最后墨西哥人怎样围绕着车站立,大叫“Alemania(德国),Alemania”。日落时,戴尔为她弹奏吉他,而她在一个小山丘上最后的阳光中随着音乐起舞。
“他生命的最后几周都是开着这辆车去医院的。”特里说。戴尔非常重视汽车保养,注重尾气净化器的性能,从来不在沥青马路上留下油滴。他希望他的保时捷是自然环保的。这辆车的颜色总是让特里想到20世纪70年代的厨房,她喜欢这颜色。他们在屋后种了一棵小小的柠檬树,房中总是传来尼尔·杨的永不过时的摇滚乐,“在自由世界里摇滚!”戴尔的老iPod机里有很多迪伦、TheBand乐队和恐怖海峡乐队的歌曲。有时戴尔也会载着徒步旅行者驶过伯克利的山丘,在迪伦的音乐声中,让他们看最美的小径和森林。
“他讨厌华盛顿。”特里说。戴尔的父母是出身良好的德克萨斯人,年轻时候就来到了首都,为民主党人林登·约翰逊工作。还是小男孩的戴尔和约翰逊出现在一张照片上,这位政治家看上去很慈祥,戴尔戴着一顶牛仔帽,手上拿着一把手枪。父母让戴尔上军校,好在一场变故解救了他。戴尔和几个朋友在军校兵营中叫了个披萨,这是被禁止的,他们被降级了,不再允许为他们的祖国战斗,在越南也不行。这场事故让他成为留着长发的“垮掉的一代”中的一员,而不是带着噩梦归来的越南老兵。
在特里的伯克利别墅以北15英里处,约翰·马罗尼站在自己的修车车间中。约翰是越南战争的幸存者。70年代初回国之后,他决定靠修车安身立命,他修的车中就包括这辆后来属于戴尔的1977年产的绿色保时捷。“那绿色太夺目了,我永远不会忘掉它。”约翰说。
戴尔从来不知道越南老兵约翰曾经修过他的保时捷汽车。当时这辆车还不属于他,它属于加利福尼亚的一位医生,一位注重养生、经常慢跑但仍然英年早逝的医生。那时戴尔正在努力创作音乐,在旧金山坐出租车,直到这位家境殷实的医生去世,家人卖掉他的老汽车之后,1998年戴尔才和这抹绿色相遇。
“那时候一切都还完全不同。”特里说。那时她还没有花园,没有伯克利的房子,也没有这辆绿色的保时捷。那时她是一名律师,为来到美国避难的伊朗、阿富汗、萨尔瓦多难民申请居留许可,让美国给他们一个逃离自己祖国的谋杀和战争的机会。
现在特里仍在帮助外国人获得美国居留许可,并凭此收入颇丰。不过这些人的身份已经完全不同了,他们是在硅谷工作的申请入籍的印度程序员。她常常开着这辆绿车去硅谷,因为一家为谷歌提供产品的印度软件公司的老总疯狂喜欢搭她的车,甚至能对车牌倒背如流。特里让他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一起去吃午饭。
我在一家小咖啡馆的后院中见到了特加·格尔肯。他为戴尔写悼词,组织纪念音乐会,邀请很多音乐家助阵,很快就门票售罄。
1970年出生在德国埃森的特加,可能从来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伯克利和一位保时捷车主成为朋友。特加的父亲是一位精神分析师,总想离开德国,70年代他就和儿子一起生活在美国了。后来,特加在旧金山认识了戴尔。“我当时还想,哇,大部分布鲁斯吉他手都不会开保时捷,不会穿名贵的意大利鞋,也不会嗜好戴奇怪的帽子。但是戴尔就是这样。”特加喜欢他。孩提时就和父亲在墨西哥旅游过的特加,得知戴尔想开着保时捷进入沙漠时,帮助他在德国买了一个车尾行李架。然后,戴尔就载着特里和他的吉他出发了。
在伯克利的最后一天,特里问我是否可以帮她整理地下室。这可能会很有趣。那里有戴尔的历史,很多原装唱片层叠码放,保时捷维修工具整齐排列,50年代的儿童T恤上写着:如果我可以,我会选择约翰逊。这是米勒家的孩子在华盛顿时必须穿的。
重新上路的方向盘
回到慕尼黑之后,我走进车库,站在车前,光线惨白。现在我知道,哪些划痕来自墨西哥之行,哪些凹印来自伯克利的垃圾桶。我看到了几十年里的一个个瞬间。我看到螺丝钉,曾经是一个越南老兵拧紧了它们;一名硅谷程序员曾经坐过它的副驾驶座;一位美国总统顾问的儿子曾在这里听过迪伦的歌。
当我第一次见到戴尔的老车时,我还不知道它的前车主是谁,来自哪里,但是我知道,我不喜欢这车的小方向盘。它不是原装的,戴尔自己改装了它,他认为这样比较好抓握。我请旧货交易商平斯克帮我换回了原装的方向盘。平斯克换完之后将戴尔的方向盘卖给了他的一位顾客。他不记得具体卖给谁了。
于是,美国歌手戴尔·米勒的方向盘,如今在德国的道路上,在另一辆老保时捷车中控制着前进方向。它会很好地转弯,在蜿蜒的街道上,也在人生的道路上。这个关于一辆汽车的美好而悲伤的故事仍在继续。我相信,戴尔会喜欢它。
[译自德国《南德意志报杂志》]
约亨·阿恩茨/文
吴斯/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