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三品

　　笑一笑多瀟灑

　　多年前到墨西哥旅行，同行的夥伴都是墨西哥大學的校長和他們的夫人，初次見面，除了早有認識的朋友外，大家寒喧都微笑以對，雖然彬彬有禮，不免有些拘束和生疏。

　　次日經過數小時迴峰轉徑的山路，抵達第二大城瓜德拉哈拉城外偏僻的山區，準備參觀一所兩百多年歷史的天主堂。教堂前正好有許多孩子在嬉戲，看到我們下車，都好奇地跑過來。山風很大又冷，他們披著粗糙的墨西哥披風，臉頰和腳趾頭凍得一樣紅，卻各個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主動伸手牽引我們入內參觀。就在他們張開笑靨伸出小手的一剎那，我注意到，原本看起來道貌岸然的校長們，都不由自己的笑開了；從那時候開始，一團人彷彿被天使施過仙法，我們交換快樂的眼神，一起體會古鎮最單純、樸素美好的快樂。那時候的好心情，留到現在回憶，都讓我覺得不虛此行。

　　年事漸長，走過的國度更多，漸漸發現愈是鄉間小鎮，物質缺乏、生活簡單的地方，人們的笑容愈真摯常見，只要有一點點微笑，大家就毫不掩飾的傳遞愉快的情緒。

　　在歐洲、南美洲許多城市，傳統禮貌的文化仍深深烙印在生活習慣中，在進入電梯時，相對投遞友善的目視和微笑，一聲簡單的「嗨」，就讓封閉的空間豁然開朗。許多建築的大門是厚厚的玻璃門框著銅框，老弱婦孺頂風而入時，不雙臂使勁，的確很難推開。這時候尾隨男士會習慣性地助一臂之力，而贏得感謝和微笑做回報。

　　笑一笑在這樣的生活裡，是來自彼此的關切與感恩，施與受都有理所當然的快樂。

　　一個人如果要靠回憶，才能記得上一次發出笑聲在什麼時候，是很悲慘的事情。因為笑實在是上帝給人類最好的禮物。狗兒高興的時候直搖尾巴汪汪叫，猴子會拍掌蹦蹦跳，貓咪蹭著主人喵喵叫，海豚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動物，牠會二十幾個小時在水中潛下竄上嬉戲歡樂；但是那一種動物能像人一樣，眼睛會讓眼神笑、眉毛會挑上來逗笑，更別提每個人的嘴角，都會從含著笑意，到暗笑、竊笑、微笑到迎笑、咧嘴而笑、大笑不已。最妙的是，笑有願力，能頃刻傳染如漣漪，引爆如海浪。

　　科學家到現在還無法解釋，為何呵癢會讓人笑得不可遏抑，但是大家都有的共同記憶，就是即使只是裝出要去呵癢的姿態，就會勾起教人哈哈大笑的本能。這是不是上帝造人時特意留下的一道密碼，好教亞當和夏娃的後裔被逐出伊甸園後，憂慮到無以自拔時，有個竅門可遁？無論如何，笑的因素埋在我們腦海的記憶體深處，而且是以最快的波頻被反應出來。被激怒時，慢點兒生氣，別人不會說你反應太慢，但聽到笑話每個人都反射式的爆笑時，你還在遲疑，一定不是阿達一族就是幽默感太遜了。

　　也就因為笑和記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人們對因為共同記憶而引發的笑意，也特別感到舒暢。所有的笑話都從共同的記憶引發而來，中國特有的相聲，更直指姿態表情、聲韻文字、人文地理、生活經驗而達到笑的藝術境界，它能讓整個民族的感情，抑鬱或憤怒，在笑聲裡融合和發抒。全民大悶鍋在台灣，藍綠都愛收看，相聲更是大陸全民必看的央視春晚重頭戲，社會的苦悶，民心的鬱氣，都要藉這一笑發洩。

　　笑真的這麼有益身心嗎？當然，大陸在聯合國衛生組織的健康專家齊衛國教授就指出，笑使很多病都不得，第一不得偏頭痛，第二不得後背痛，因為笑的時候微循環旺盛，通則不痛，不通則痛。他更指出，經常笑對呼吸道、消化道特別好，尤其是腸胃，「你鍛鍊上肢，鍛鍊下肢，什麼時候鍛鍊腸胃呀？沒機會，只有笑才能鍛鍊腸胃。」

　　聖經上說：「憂傷使人乾枯。」中國人說：「一笑解千愁。」既然如此，每天早上起來，在鏡子裡給自己一個真心的笑臉吧！要活著愉快，就讓每天從笑開始，到了晚上，何妨將「天下事還諸一笑」。

　　看花

　　春雨如綿時，走了一趟花市，元宵已過，清明節未到，以為會生意清淡的市面，卻人潮絡繹不絕。也難怪，驚蟄前後半月，正是移種最宜之時，花市裡陳列的花卉植樹，從土掘出的根，最畏春風，都用沃土密裹，更有用草包層層密封，密護其根。放眼蘭桂芳馥，更有早春猶盛開的臘梅、含苞的櫻花，成排英挺的鬱金香、大叢的粉紫繡球，更別提各色玫瑰和桔梗花，看到滿眼都是茁茁生意，精神為之一振，索性先不買花，信步一路細細賞到底。

　　看花多時，發現看人買花，也大有趣。花市的氛圍，和台北捷運近來的氛圍，很是不一樣。

　　最近坐捷運，如坐圍城，除了上學放學的學生，還張著一雙好奇的眼睛，自在嘻嘻哈哈歡笑；愈是年長，愈見閉目養神，或睜著不知朝那看的一雙倦眼，眉鎖千愁。至於青壯的台北人，流動的目光裡，似乎總有一種約定俗成的世故，就眸間輕巧的一溜，瞥過去就像看到了。往好的方向觀察，這比起北京上海地鐵直愣愣瞪眼望的人們，教人覺得有禮有體而自在，台北人的眼光漫似優雅，帶點凡事均不以為異的寬容。但是當人們將目光小心地不相碰觸時，你在回眸處也就找不到那雙眸子的主人，喜怒七情都蓋在漠然下面。這樣的目光小心地帶到職場也帶進人際關係中，無聲傳遞著「別來惹我」的訊息。不景氣來臨時，眼神就格外訴說「懶得理你」，眼光盡頭看不出希望，大家自顧不暇，各奔東西。

　　花市的人潮卻都有著格外亮麗的眼神。

　　那是一種選擇愉快生活的態度，就是相信自然會有好事將要臨到，來的人都認真帶著期待而來，期待一束鮮花，能傳達心中摯情：或者買株生花或樹苗，打定主意要親手種植澆灌，欣賞眼看著植物抽枝發芽，滋長茂盛的樂趣，分享生命的希望、期許與喜悅。

　　你可以在買花主婦的臉上看到花顏，那是「我見眾花皆嫵媚，而眾人見我俱若是」的映照，和為家中添增生意雅趣的好心情；花市的歐吉桑亦多，有老夫妻相伴而來，兒孫陪伴或三五好友並行，皆兩鬢風霜，卻多有一份澄心靜定。我看到有位老先生在挑選桂花時，藹然告訴他女兒：「這株花已經有很多花苞，移植以後花開雖盛，樹不一定活得長，因為樹的氣會洩。只有根毛增生，枝葉茂密，才一定能種活。」真是人生學問，不期繁花滿枝，但問務本篤實，才能可長可久。

　　那一天離開花市時，我懷中抱了花姿像飛仙的仙客來，心裡也像被春雨洗過般的滋潤。因為看到這麼多人有心為自己心境安排個好環境，這感覺真好。

　　境由心轉，心念也常隨境轉，你心裡有這麼一個拈花微笑的期待，就自然會去為自己安排出這樣的氛圍，要常懷喜樂還是長陷憂傷，其實亦在一己的心念而已。

　　色難

　　入世愈深的人，愈覺色難，至於少不經事的年輕人，太平盛世的時代，什麼叫作色難，沒有這回事。

　　孔夫子最先說到色難，在他的學生子夏問如何才是孝順的時候，說道：「臉色和悅很難，有什麼事由小兒輩來出力，有酒食讓父母先用，這樣就說得上是孝順嗎？」我還是學生時，年少氣盛，覺得這樣翻譯理所當然，人都會鬧情緒，兩代也有看法相左時，萬一父母未必有道理，要陪笑臉自認不是，還真強人所難。

　　為什麼？因為那很假，沒有人喜歡被饗以假笑，少年人尤其不應對父母的要求應付敷衍。如何溝通而不傷感情，落個不孝名，還真難，因為這是兩代都在學習的功課。要學什麼？學相互尊重、學體諒他人，也學察言觀色，確認臉色的意涵。

　　對父母來說，學習親子間的相互尊重，常常容易陷入天人交戰。年長者根據經驗，總有趨吉避凶的一套生存法則，看得高看得遠，迫不及待要傳給下一代；對年輕人來說，冒險的天性會驅使他嘗試各種可能的空間，不衝撞不為樂，有危機才叫有機會；人類的未來是屬於他的，何苦走一條已經熟悉，沒有意外的老路？兼以時代變化快速，科技產品每一季都在推陳出新，愈年輕愈似手腳靈活跟得上時代。

　　在這樣商品化、功利化的大氛圍下，很多父母在相互尊重的功課上棄守，只要給孩子一個安全無虞，有愛有歡笑的家庭環境就很自豪，放棄很多可以訓練子女在人際叢林中求生的機會，任由下一代在家庭中頤指氣使，予取予索，就這樣帶著一雙自以為是的白目，王子和公主踏入社會。

　　只知道自己，不懂得對他人察言觀色有危險嗎？如果這是意謂不懂體察自己所處的地位情勢，尊重和關懷他人，在正確時地講對話做正確判斷，當然有危險。

　　美國一位心理學和神經系統科學教授阿德菲，根據人類「觀色」的功能做過二十多年研究。八年前他發現大腦底端杏仁體的新功能，就是看懂他人臉色所透露的訊息。危機來臨的一瞬間透過他人臉色，人類可以迅速採取避險的動作。杏仁體若有缺憾，不但會喪失恐懼和危機感，更不知道究竟誰是可以信任的人。好消息是，訓練觀察眸子，仍能正確判斷他人心念訊息。

　　天災頻仍，人心險惡、社會凶險愈來愈多，如何訓練下一代，稟持真誠的心念態度，正確面對人與人之間的「色難」問題，真值得細細探索。

　　吳德里

　　前中央月刊總編輯、現任覺行雜誌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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