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英 一息尚存 不落征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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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7-06 08:14
近來,有好幾位朋友問我:「黃宗英怎麼樣了?」
黃宗英是誰?年輕的朋友在旁插問。
「黃宗英曾是一位著名電影明星,在四十年代演話劇甜姐兒,五十年代在電影《家》中演梅表姐而走紅。五十年代她寫電影劇本,六十年代她又成了報告文學作家,她的《特別的姑娘》、《小丫扛大旗》、《大雁情》以及後來的《小木屋》是新中國報告文學史上的名篇。她與哥哥黃宗江、弟弟黃宗洛、黃宗漢是著名的『賣藝黃家』四兄妹。她的丈夫是中國電影史上赫赫有名的趙丹,晚年又與著名翻譯家馮亦代同結連理。」我簡單扼要地回答了年輕人的問題。
然後,以黃宗江先生以前對同樣問題的回答回答說:「在而不健。」又補充一句:「她還在寫。」我雖然知道這樣的問題寫在報紙上對宗英老師來說不太禮貌,但是符合實際。
最配合醫生的病人
黃宗英老師因多種疾病入住華東醫院己有多年了,每次病友都會向來探望的親友介紹:這就是當年的甜姐兒,梅表姐。她總是點點頭,報以淡淡的一笑。然而,她的同房病友換了一茬又一茬,她仍然是那個靠窗的明亮的床位,床邊是成堆的書報,窗台上是獎杯、賀卡和水仙、玫瑰、百合,牆上掛的是小牛、小虎、中國結。她多次說:我恐怕是出不去了。正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情,所以頑強地與命運抗爭。脊椎骨壓縮性骨折,使她的穿衣行走都很困難,她堅持不讓護工多幫助,自己在病室裡扶著床架走動,料理生活,進行復健。她有嚴重的糖尿病,以前是多麼愛吃蛋糕的她自覺地克制,訪客送來的水果糕點碰都不碰,讓護工去附近菜場買黃瓜來解決維生素的補充。天氣好的時候,她會讓護工推著輪椅到樓下的花園,吸吸花草的香氣,與病友們聊聊。醫生總是誇獎她最配合了。
從背單詞到通讀名著
黃宗英的床頭有好幾份《書城》、《書屋》、《文匯讀書周報》等有關書的報刊。有好幾本厚厚的英漢詞典,她從強記單詞開始到已讀通了好幾本外國文學名著,為的是保持大腦記憶的不衰退。有一年上海書展,我順道去華東醫院看她,她詳細地問我書展的盛況,又拿出一張外語出版社新書廣告的剪報,勾了好幾本原版外國文學名著托我去買。我立即去書展,但發現這套名著的字號太小,就只買回一本來征求她意見,可被她的護工批評:「只知道看書,醫生已發話了,再不限制你,眼睛要瞎了怎麼辦?」她苦笑著把這本書塞在枕頭底下。她告訴我已不用查詞典讀了多本外國名著,報出一大串書名,使我不禁感到慚愧。
題得最多的是「謝我知音」
與同齡人相比,她的記憶力確實保持得不錯,對誰來過都記得一清二楚。平時去看她的人很多,下鄉知青的榜樣邢燕子、侯雋、董加耕去看她,電影界的老朋友看她,作家、媒體的朋友去看她,趙丹的南通老鄉去看她,更多的是她素昧平生的她的「粉絲」捧著她的著作去求簽名,以至醫院要下禁令。她雖然不能久坐,她仍很高興地從訪客中了解外面的世界。訪客大多要求合影,她自己起身不便,就讓護工小琴搬出小凳子,讓來客坐在她前面,還版,她總是好客地向來客贈送自己的作品,並取出自來水毛筆,一筆一劃地簽名,在書上題得最多的句子是「謝我知音」,這是她的肺腑之言。前兩年,上海作協為七位年過八旬的女作家出了一本合集《七人集》,王安憶熱情地寫了篇序「我的阿姨們」,作協給七位老人每人一百本,可沒幾天,她就送完了,作協只得再從其他作家那裡勻了一些給她。
沉醉在幸福的回憶中
也已八十多歲的科學家徐鳳翔每年必來兩三次。她倆的情誼要從一九七九年說起,那年秋天,黃宗英以記者的身份在成都參加「全國生態會議」,徐鳳翔在發言中提出:「應該研究森林生態和人類社會需要之間的協調關係。」因為「自然界諸事物之間談不上什麼平衡,而且只能建立起它們之間的協調關係。」並論證了在西藏建立森林生態定位觀測站的必要性。徐鳳翔的觀點引起敏感的黃宗英的關注,她提出要去徐鳳翔工作的西藏林區看看。果真,一九八二年九月,黃宗英隨作家代表團到拉薩采風時,這位被藏胞稱為「宗英卓瑪」(仙女)的她說服了代表團的領導,說服了一直婉拒她進藏的徐鳳翔,電告家中的孩子,她不能回來參加趙丹逝世二周年的活動。不顧自己的糖尿病、低血壓、經久性頭痛、肋間神經炎,隨徐鳳翔鑽了一個多月的林子,爬了一個多月的陡坡,住了一個多月的帳篷,甚至為大家燒了一個多月的飯,直到考察隊完成任務。讓徐鳳翔沒想到的是僅僅過去四個月,以她為主人公的報告文學《小木屋》發表在一九八三年五月的《文匯月刊》上,接著被《人民文學》轉載。隨後,經過黃宗英的努力,得到央視電視劇製作中心的支持,開拍電視劇《小木屋》,黃宗英當了編劇,又當導演、演員,大廚,當電視劇完成之時,一座可供高山森林生態定點觀測用的實實在在的小木屋也在大森林裡落成。如今,「八十芳齡的徐鳳翔」來看她,談起《小木屋》榮獲「改革開放三十年報告文學獎」,聊起從容過二郎山時的趣聞,說起她倆寫在紙船上的共勉:「一息尚存,不落征帆」總是禁不住笑作一團。而這「一息尚存,不落征帆」這八個字也多次被黃宗英題贈給友人以共勉。
在膝蓋上寫就的《百衲衣》
黃宗英老師如今若走到街上,恐怕很少會有人一下子認出她來,但我每次見到她,總被她的「永遠十九歲的女大學生」的青春活力所感染,她的思緒永遠是跳動的,她的詞匯永遠是火燙的。最讓我感動的是《百衲衣》的誕生。黃宗英說:
「百衲衣是舊時北方民間的一個風俗,誰家要生孩子,當姑的要為將生的孩子做件衣服,衣面是向一家一塚討來的花布零頭拼縫而成,意思是有了百家的呵護,孩子會結實實地長大。」
黃宗英雖然被病魔所困,但她的思潮如大海般澎湃。她要把它寫下來,得到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編輯賀小鋼的支持,開了一個專欄,取名就叫「百衲衣」。從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起,讀者總可以從「夜光杯」上讀到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百衲衣」,寫出生成長、寫演藝生涯、寫兄妹情深、寫親人往事、寫文革遭遇、寫藝苑故友……正有點象巴老的《隨想錄》。正如她的老友、上海文藝出版社的老編輯姜金城先生對「百衲衣」的評價:「她寫文章沒規矩,隨心所欲。不知她怎麼開頭就開了頭,不知她怎麼結尾就能結尾,看得人像著魔一樣,跟著她的筆雲遊。如夢若戲的經歷,使她總把戲、夢、人生分不清,掰不開,分不清就不分,掰不開就不掰。始終是演的戲觀眾看得入迷,她寫的文章讀者忘不了,她自己『翻箱倒櫃』,找了又找,卻說都是些『貧女嫁妝』……」
但讀者不一定知道的是,限於醫院條件,這些文章都是黃宗英用一塊塑料板或雜誌放在膝蓋上作墊,倚在病床邊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醫院院長俞卓偉曾給她做了一個可放在床上的小桌,可她還是覺得放在膝蓋上舒坦。
就這樣,百餘篇長的上千字,短的只有幾十字的「百衲衣」在二〇一〇年由文匯出版社匯集出版。黃宗英的大哥黃宗江先生生前為書寫的序言結尾是:「……我心中又編織出另一段人間神話:觀世音見到了被貶下凡的織女以百家捨布編織的百衲衣,菩薩歎曰:這斑斕大地上的各家碎布有似晴空的片片浮雲,可稱『百衲雲錦』,願交世博會展銷云云。」
以笑開始新的一天
「百衲衣」在新民晚報上好久不露臉了,讀者會打電話去編輯部問。那黃宗英又在忙什麼呢?二〇一三年新年聽她說在寫自傳,約兩萬字,還是在自己的膝蓋上。三月底去看她時,她送我一本雜誌,頭條就是她的自傳。我沒問她自傳、畫傳、口述實錄已出版多本,為什麼還要那麼辛辛苦苦的寫?我想,也許是一種克服記憶力衰退的鍛煉,更可能是一種對往事的沉醉。那篇《命運斷想》從她出生一直寫到趙丹去世前後,許多珍貴史料經她這位當事人的親自披露,引起了文藝界、史學界的高度重視,全文在南京一刊物分兩期發表後,即被內地和海外多家刊物、網站轉發。
二〇一三年,她八十八壽這一年的四月二十日,讀者興奮地看到「百衲衣」又出現在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上,題目是「快樂的我」:「我每天早起。刷牙、洗臉,然後對著鏡子微笑、露齒大笑。以笑開始新的一天。
我有四樂。
第一樂,自得其樂。我一九二五年生,好容易活到快八十八歲了。可以讀書、看報,還可以寫寫,最近剛寫完一萬八千字的簡略自傳《命運斷想》,發表在《人物》雜誌上。還勉強自理生活,不簡單啊!我怎能不樂呢。
第二樂,相比著樂。我不跟比我強的比,單跟比我差的比。我還沒癡呆,還能自己在室內行走,還能看懂不知道說什麼的電視連續劇,還有朋友來和我談五湖四海六大洲的大事小情,讓我活得不是一天比一天糊塗,我怎能不快樂呢。
第三樂,助人為樂。這道理再明白不過。
第四樂,超越的快樂。大都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呱呱墜地的日子,每個人都算不出自己離開世界的日子。算不出,就不算。超越地活著,快快樂樂地活著,多活一天賺一天。臨終若尚有意識,我要笑著離開人間。
僅書此小文。以慰惦記著我的觀眾、讀者和朋友們。」
二〇一五年七月十三日是黃宗英老師的九十大壽,謹以此文祝老人家永遠快樂!
樓乘震
